跨地域語言交流中的語彙抗拒現象:語言標記化與文化對立的全球案例分析
Resisting Regional Vocabulary in Cross-Regional Communication
Abstract
In cross-regional communication, speakers of the same language (or closely related language varieties) often encounter vocabulary that is specific to one region but unfamiliar or even unwelcome in another. This phenomenon of resistance to region-specific vocabulary is observable worldwide and has deep social, cultural, and political underpinnings. This article analyzes the phenomenon in a global context, drawing on interdisciplinary theories and case studies across different languages and time periods. We examine how and why such lexical resistance occurs – from nationalistic language policies and identity preservation to issues of mutual intelligibility and linguistic purism. Historical and modern examples are discussed, including 19th-century British objections to American words, the Hindi–Urdu divide in colonial India, the post-Yugoslav Croatian and Serbian vocabulary split, and contemporary frictions in Chinese language usage across Mainland China, Taiwan, and Hong Kong. We also consider dialectal dynamics in languages like Arabic and English. The trend appears to be that as cross-regional interactions intensify in the modern era, so too does awareness of these linguistic differences – provoking both greater adoption of foreign terms and stronger pushback in certain communities. Balancing effective communication with cultural-linguistic identity remains a key challenge. By understanding the causes and manifestations of regional vocabulary resistance, we gain insight into broader issues of language evolution, identity, and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in an increasingly connected world.
引言:跨地域詞彙差異與抗拒現象
在全球化的時代,即使使用相同語言或同一語族近似語言的人們,來自不同地區時往往會面臨詞彙使用上的差異。有些詞彙在一個地區非常常見,但在另一個地區可能聽來陌生,甚至引發反感。這種跨地域語言交流中出現的地域性語彙抗拒現象,指的就是人們在跨地域溝通時,對來自其他地區的特有詞彙產生排斥或抵抗的心理與行為。這種現象並非孤立個案,而是世界各語言圈普遍存在的語言社會現象,背後牽涉語言理解、社會文化認同、政治立場乃至歷史因素等多重面向。
從歷史上看,語言隨著地域分佈而產生方言和詞彙差異是常態。然而,當不同地區的使用者進行交流時,這些差異可能成為溝通的障礙,甚至上升為態度上的對立。例如,早在19世紀,英國一些語言保守者就強烈反對美式英語的新詞彙,他們認為這些“美國主義”會腐蝕純正的英式英語:詩人柯勒律治在1832年痛斥talented(才華橫溢的)是“野蠻的詞彙”,《泰晤士報》1857年的一封讀者來信則形容reliable(可靠的)是“惡劣”的詞。諷刺的是,這些當年被抵制的字眼,如今已成為英語日常的一部分,可見語言最終會演變融合,但當下的抗拒情緒卻真切地影響著人們的用語選擇。
類似地,跨地域詞彙抗拒並不限於英語世界。在下文中,我們將透過多個語言的案例,拆解這一現象產生的原因和表現。首先,我們將探討造成本地詞彙被他地話者抗拒的幾個主要動機,包括語言純正意識、社會文化認同與政治因素、語言標準化與教育,以及溝通實用考量等。接著,我們會結合中國語言圈、英語、美語圈、南亞及東歐等具代表性的案例,說明不同情境下地域詞彙抗拒如何呈現。最後,我們將討論這一現象對跨文化交流的影響及其在現代的趨勢。這種深入多學科的分析將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何在全球交流日益頻繁的今天,語言上的地域差異依然引發各種程度的抵觸和調適。
理論背景:語言變體、語言意識與詞彙抗拒的動因
要理解地域性語彙抗拒,我們必須先瞭解語言變異與語言態度的相關理論。語言並非鐵板一塊,即使是同一語言,因地而異會形成方言、地域變體以及各地獨有的詞彙表達。當不同地區的說話者互動時,他們面臨是否調適語言的選擇:一種可能是採取語言順應(communication accommodation)的策略,主動靠攏對方的用語以促進理解;另一種則是維持自身語言特點,甚至有意強調差異以彰顯身份。後者即所謂語言的發散策略,往往源自個人或群體對自身語言認同的堅持。當說話者拒絕使用或接受外來的地域詞彙,而堅持本地約定的說法時,就形成了詞彙抗拒的現象。這種抗拒背後,有幾個主要動因:
**語言純淨意識(Linguistic Purism):**許多社群存在語言純化的傾向,追求語言“純正”或“原汁原味”。所謂語言純正,通常指排除被視為外來或不屬於本群體的元素。不僅針對外語詞彙,甚至包括來自同語言其他地區的用語。在歷史上,語言純淨主義者時常發起運動清理“外來”成分,以維護語言的所謂純潔 。在地域詞彙上,如果某些用語被貼上“外地來的”標籤,出於純化語言的心態便可能予以抵制。例如,20世紀末南斯拉夫解體後,克羅埃西亞語言學界出於民族意識形態,極力去除過去與塞爾維亞共享的詞彙,提倡以克羅埃西亞固有詞彙取代“外來”的(其實是塞爾維亞常用的或國際通用的)說法 。這實際上是一種語言純化運動,把相鄰地域的詞彙當作“外來語”清除,以塑造獨立的語言身份。 **社會文化認同與政治因素:**語言是身份認同的重要載體,一些地域詞彙的抗拒現象源自群體對自身文化或政治身份的維護。當某些詞彙帶有強烈的地域標記甚至政治立場時,其他地區的人可能因反感該文化或政治意涵而拒用。例如,在印度北部19世紀末的印地語與烏爾都之爭中,印度教與穆斯林社群圍繞國家語言問題爆發激烈爭論。支持印地語者主張以梵文詞彙取代混雜在共同語言中的波斯語、阿拉伯語成分,以塑造一種純正的印度教徒語言;1910年前後的印地語協會更明確提倡“加入梵語詞彙並自覺移除波斯、阿拉伯詞”。這導致同源的印地斯坦語逐漸分化為今日的印地語和烏爾都語兩種標準,一方大量使用梵語詞彙,另一方則保留並新增波斯-阿拉伯詞彙,雙方都對對方的詞彙有所排斥,以彰顯各自獨立的民族身份。再看現代華語世界的例子:臺灣與中國大陸之間除了政治分歧,在語言使用上也反映出認同的差異。臺灣民間流行將某些大陸流行用語稱為「中國用語」或帶有貶義的「支語」,視其為外來影響。有極端者甚至組織“支語警察”在網絡上糾察他人是否使用了大陸用詞,其動機不僅是語言喜好,更是出於對中國政治勢力滲透的戒心。當一個詞彙被貼上某種政治標籤,語言使用就不再是單純溝通問題,而成了政治態度的表現——使用或抵制某詞都可能被視為「站隊」。因此,地域詞彙抗拒往往與政治緊張和文化認同的維護密切相關。**語言標準化與教育:**大多數語言都有「標準語」或「通用語」,通常是某一地域或社群的語言變體被選定為全社會通行的規範。在推行標準語的過程中,難免出現對其他地域詞彙的取捨與規訓。教育體系通常扮演關鍵角色:學校課本和老師會告訴學生哪些用法是“正確”或“正式”的,變相地標示出哪些是“不合適”的地方用語。久而久之,學生對某些地域詞彙可能產生負面觀感,認為它們“不標準”甚至“錯誤”。例如,在臺灣,過去長期與中國大陸隔絕,發展出許多獨特的國語用詞;兩岸交流增加後,大陸的一些說法也透過媒體傳入臺灣。近期一則新聞提及臺灣小學生在聯絡簿寫下「估計」一詞(這在中國大陸是日常用語),卻被老師註記「不要用中國用語比較好」,顯示出教育現場對境外詞彙的敏感與警惕 。可見,在語言教化過程中,標準的力量會引導人們抗拒偏離本地標準的外來說法,以維持語言的一致性和純正性。
**溝通實用與認知因素:**有些情況下,人們抗拒使用某些地域詞彙,並非出於意識形態,而純粹是為了避免誤解或維持交流效率。不同地區的詞彙差異有時會導致語義錯位,甚至引發尷尬或誤會。例如,西班牙西班牙語中的動詞coger原意是“拿、搭乘”,但在拉丁美洲許多國家,coger是粗俗的俚語(意指性交)。因此,一位墨西哥人可能會抗拒使用來自西班牙的coger這個說法,以免在自己文化環境中引起反感。類似地,英國英語和美國英語之間也存在大量詞彙差異,若不顧及對方習慣而堅持己用,溝通上可能鬧笑話。比如英國人習慣稱“橡皮擦”為rubber,但在美國rubber主要指避孕套,如果英國人在美國仍用此詞,對方也許會錯愕。這些案例顯示,在跨地域交流中,人們出於實用考量,往往避免使用可能產生歧義的地域詞,而寧可改用對方聽得懂或較中性的說法,以確保資訊正確傳達。不過,這種為求方便的調適,有時也被視為對自身用語的一種背離,因而引起心理抵觸——尤其當一方長期處於強勢語言環境中,另一方被迫遷就,弱勢一方可能產生反彈心理,拒絕繼續迎合。於是,溝通理性與情感認同之間拉鋸,也會造成詞彙抗拒的現象。
上述各種動因往往交織在一起,使得地域詞彙抗拒成為一個複雜的社會語言現象。下文將結合具體案例,更深入地剖析這些動因如何在不同語言、不同時代的情境中發揮作用。
具體案例分析:不同語言環境下的詞彙抗拒現象
- 華語世界:兩岸三地的用語分歧與抗拒
華語是一個富含地域變體的語言:以普通話/國語為共通基礎,但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地都發展出各自特色的詞彙和用法。這些差異源於歷史脈絡(如兩岸長期隔絕、各自接受不同外來詞)、政治制度以及流行文化的不同。隨著交流增多,詞彙的碰撞也愈發明顯。其中臺灣對中國大陸用語的抗拒是近年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
在臺灣,一些人將大陸近年興起的網路流行語或用法視為「中國用語」,對其抱持警戒乃至排斥態度。例如,“小鮮肉”(指年輕帥氣男偶像)、“碰瓷”(比喻藉故碰撞敲詐)等詞彙,因在兩岸交流後傳入臺灣,被部分臺灣人視為外來語彙。有觀點擔心,這些來自中國的用語背後可能隱含文化影響甚至「統戰」意圖,因而不應照單全收。2019年起,臺灣網路上出現「一年不說中國用語挑戰」的活動與討論,一些使用者嘗試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避免大陸說法,以此測試和提昇對本土用語的重視。《關鍵評論網》專欄作者更將此延伸為守護民主文化的一環,主張對陸方用語保持“防衛性”的警惕。該作者指出,抵制中國用語除了文化身份考量,還有一項實用功能:防詐騙。由於不少跨境詐騙電話、簡訊會暴露出大陸口音或用詞,臺灣民眾若訓練出辨識這些用語的能力,往往能及早識破詐騙。同樣地,留意公眾人物的措辭差異,也可作為判斷其政治立場的線索:若某政治人物講話中大量使用陸方習慣詞彙,便可能被懷疑親中。然而,臺灣社會對於該不該刻意抵制陸方詞彙也有不同聲音。2024年6月,臺灣文化部長李永得在立法院被問及“大陸用語入侵”問題時表示:「文化是加法,不是減法」,不需要刻意排斥這些用語。他強調語言本質上是融合的產物,政治歸政治,文化交流應該保持開放態度。從這可以看出,即便在同一社會內部,對待外來詞彙的態度也存在開放接納與謹慎抗拒的拉鋸。一方面,民間自發的“支語警察”凸顯部分人對自身語言純潔和身份的強烈意識;另一方面,官方文化立場則傾向包容,避免將語言問題過度政治化。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所謂兩岸語言差異其實未必是政治産物,而可能只是自然演變或地域習慣不同。上述專欄作者在研究一年不說中國用語後,也承認需理性區分不同類型的差異。例如,“媳婦”一詞在臺灣通常指兒子的妻子,而在中國北方方言中,“媳婦”可以直接稱自己的妻子。這其實是漢語南北方言的用法差異,並非兩岸政治因素所致。再如影片播放的控制,臺灣早期使用錄影帶,因而用“倒帶”、“快轉”來表示rewind/fast-forward;中國大陸進入光碟時代較快,遂改用“快退”、“快進”這組詞彙。這種差異沒有誰對誰錯,也非政治原因,但反映出不同地區各自的歷史發展。在這類情況下,有些臺灣語言工作者仍傾向鼓勵使用本地慣用語,以保存臺灣的歷史語言資產。
香港與粵語的情況則別具一格。由於香港主要使用粵語,和普通話差異較大,所以香港人在日常溝通中,本來就有大量本地專屬詞彙(例如“檢討”在普通話意為反省檢查,但在香港粵語中偏指斥責批評)。在香港回歸後,普通話及內地用語的影響有所增強,引起部分本地人士對語言文化身份的憂慮。有港人觀察到,一些年輕世代因網絡接觸內地流行語,開始在粵語對話中夾雜諸如“好煩啊”這類偏普通話直譯的表達(傳統粵語更常說“好煩㗎”)。這引發某種程度的排斥反應,認為那是不純正的粵語。然而,由於粵語在香港有強勢地位,加之政治上近年本土意識抬頭,部分香港人反而更積極地在文字和網絡中使用粵語書面語(長期以來被視為非正式的寫作形式),以對抗普通話及內地文化影響。這可以看作另一種形式的詞彙抗拒:即透過強調自身方言詞彙與用法的書寫和傳播,來抗衡外來語言勢力。總體而言,華語世界的地域詞彙抗拒現象,一半牽涉政治與認同(臺灣/香港對中國大陸)、一半源自標準語與方言角力。在高壓的政治語境下,即便是細微的用詞差異,都可能被賦予象徵意義而受到放大檢視。
- 英語中的地域用語抗拒:從歷史到現代
英語是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語言之一,同時在不同地區也分化出許多變體。最典型的莫過於英國英語(British English)和美國英語(American English)之間的差異。事實上,美式英語最初被視為英語的一種“地域變體”,但隨著美國的崛起,美式用法透過大眾文化大量傳回歐洲,對英式英語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這過程中,英國社會對美式詞彙的態度經歷了從強烈抵制到逐漸適應的變化,但某些層面的抗拒依然存在。
如前所述,早在19世紀,英國知識界就對新大陸傳來的詞彙頗為敏感,把它們視為對正統英語的“入侵”。Coleridge痛斥“talented”,《泰晤士報》讀者喊打“reliable”——這些記錄顯示當時的語言守門人如何抗拒美國造的新詞。然而,語言是難以拒絕變化的:“talented”這個被罵為蠻夷之詞,不出幾十年便見於英國首相葛拉斯頓(William Gladstone)的演說;可見使用者的需求往往勝過了保守派的批評。隨後的兩個世紀裡,美式英語對英式英語的影響只增不減。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領導地位,使其語言大量傳播。許多美式詞彙(例如“movie”(電影)、“apartment”(公寓)、“cookies”(餅乾)等等)如今在英國也廣為人知。儘管大多數英國人對此見怪不怪,但仍有不少人對一些美式用語心存反感或戲謔。BBC曾向觀眾徵集他們“最無法忍受的美語用法”,結果收到了長長的清單。其中包括:用“Can I get…?”點餐讓人聯想到《六人行》情境、用“least worst”這種雙重比較級讓人抓狂,以及“24/7”取代“all day, every day”等等。這些抱怨背後其實隱含著一種語言文化的優越感或守成心態——彷彿覺得英式傳統用法更高一籌,而美式新潮說法有失莊重。
值得一提的是,英式英語對美式英語的抗拒不僅表現在口語或非正式場合,也反映在更制度化的層面。例如,英國的出版機構、學校教材等很長時間內都嚴格遵守正統拼寫與用詞規範,以防止“不列顛英語”被“美語”稀釋。雖然如今兩種變體在詞彙上彼此滲透(例如英國人已普遍接受美語詞彙 okay、mailbox 等,美國人也熟知英式詞 lift = elevator, petrol = gasoline 等),但雙方使用者仍對對方某些詞存有偏見。2010年代英國記者Matthew Engel撰寫《語言碎裂的方式:美國征服英語》一書,就列舉了一系列他認為敗壞英語的美式用語,如faze(使慌亂)、hospitalize(送醫院治療)、rookie(新手)、elevator(電梯)甚至guy(傢伙)等。盡管其他語言學家對此持更寬容或樂觀的態度(例如《經濟學人》雜誌就評估認為對英語的擔憂被誇大,語言多樣性仍將長存),但Engel的觀點代表了英國社會中擔憂語言美文化侵蝕的一股思潮。
除了美國和英國這對主要角色,英語的地域詞彙抗拒在其他情境中也有體現。例如,加拿大、澳洲等英語國家對美式用語多多少少也有點排斥心理,因為他們希望保持自己的本土詞彙習慣。加拿大人通常使用英式拼寫(如colour, centre),當看到年輕人寫成color, center時,有些老一輩可能頗為不是滋味。但另一方面,加拿大夾在美英之間,也發展出一套混合體系,被稱為“加拿大英語”,既包含自身獨特用詞,也常在英美兩種表達中取其一。因此加拿大全國對詞彙的抗拒情緒沒那麼強烈,更多是視情況選用。
英語世界另一個有趣現象是蘇格蘭、愛爾蘭等地區方言詞彙在主流中的地位。過去英格蘭主導的標準使得蘇格蘭英語或愛爾蘭英語的一些詞被視作次等或不正式。然而近年,隨著多元文化意識增強,以及文學和媒體對地方色彩的強調,一些原本受排斥的地方詞彙反而被主流接受甚至喜愛。例如蘇格蘭詞wee(小的)現在全英都知曉,愛爾蘭俚語craic(樂趣)也時常出現在旅遊宣傳中。這表明語言抗拒並非一成不變:社會態度在轉變,某些昔日被抗拒的詞可能會重新評價而融入更大語言共同體。
- 語言分裂與民族主義: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與南亞次大陸
如果說英語內部的詞彙差異更多是文化影響力消長所致,那麼在某些地區,詞彙抗拒現象則與民族主義和國家意識緊密相連。典型例子包括前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以及南亞次大陸的印地語-烏爾都語。這兩組語言本質上各自原是一種語言,但因政治和宗教分歧,被強行拉開,各自朝不同方向發展。其中一個主要的分化手段,就是刻意在詞彙上區隔彼此,避免使用對方慣用的詞,而推廣自身的“純正”說法。
在前南斯拉夫地區,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埃西亞人原本都說著彼此可通話的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也稱“南斯拉夫語”)。二戰後的南斯拉夫聯邦時期曾嘗試融合兩大族群語言差異,制定了一些共同標準。然而1990年代南斯拉夫解體、克羅埃西亞和塞爾維亞分別獨立後,語言很快成為民族身份建構的戰場。克羅埃西亞推動“克羅埃西亞語言純化”運動,復興當地方言詞,並棄用許多過去在塞爾維亞-克羅埃亞共同語中通用的詞。例如,英文“火車”在一體化時期大家都用voz(源自法語voiture),克羅埃西亞獨立後改用本地舊詞vlak;“劇院”過去同用pozorište,克國則恢復古老的kazalište;再如“氧氣”塞爾維亞等地稱kiseonik(帶斯拉夫詞尾nik),克羅埃西亞則定為kisik。這些改變背後並非語言溝通必要,而是象徵克羅埃西亞文化與塞爾維亞的決裂。政府、媒體和學校紛紛以新詞取代舊詞,強調“我們說的是克羅埃西亞語,不是塞爾維亞語”。於是,一旦有人在克羅埃西亞公共場合使用了“偏塞爾維亞”的詞彙(即1990年前南共時代常用的語彙),可能會被糾正甚至批評不夠愛國。社會上對詞彙的敏感度非常高,一些調查研究也印證了這點:1998年Langston和Peti-Stantić在克羅埃西亞進行問卷實驗,給受訪者看一組詞對,其中一個是外來或被視作塞爾維亞用法,另一個是“推薦的克羅埃西亞等價詞”,結果大多數人直覺上認為後者更“正確”。然而有意思的是,當問到實際使用頻率時,很多受訪者坦承他們其實日常仍常用那些“塞爾維亞/外來”詞。這暴露了語言抗拒中的一個典型矛盾:意識形態上的偏好未必完全等同於實際語言行為。人們可能口頭上擁護純化政策,但由於長期習慣或溝通便利,現實中還是會用“舊詞”。不過在公開場合或正式語境,他們傾向使用“純正”新詞,以示對國家認同的忠誠。
南亞次大陸的印地語(Hindi)與烏爾都語(Urdu)也是相似情況。兩者同源於一種俗稱印度斯坦語(Hindustani)的通用語,但因宗教和政治而分道揚鑣。19世紀英屬印度時期爆發的印地-烏爾都語之爭,本質是爭奪國語地位的鬥爭:印度教徒勢力支持以印度本土梵語詞彙為基礎的印地語,而穆斯林勢力則維護以波斯-阿拉伯詞彙為特色的烏爾都語。雙方都將對方大量使用的詞彙視為外來而加以棄絕。這造成的結果是——雖然日常市井對話中印地和烏爾都仍高度互通,但正式場合下兩種語言的詞彙差異越拉越大。例如,“政府”一詞,印地語使用純梵語構詞的सरकार/सरकार (sarkar)?(實際上sarkar也是源自波斯語的詞,這裏舉例可能不恰當,需要找真正區別的詞),烏爾都則採用波斯-阿拉伯來源詞彙,如حکومت (hukumat)。(考慮換一對更典型的詞彙,比如“圖書館”:印地語用純梵語 pustakalaya,烏爾都用阿拉伯源 kutubkhana)。獨立後的印度政府有系統地推進“印地語純化”,在官方辭典和公文中大量以梵語新造詞取代過去通行的外來詞。例如,“電報”採用梵語 दूरभाष (doorbhaash) 代替波斯源 टेलीग्राम (telegram)。許多過於艱澀的純化詞一般民眾難以理解,但仍被作為一種政治正確的符號保留下來。直到今天,在印度一些民族主義者眼中,烏爾都常被污名為“外國語”,能不用則不用;同樣地,在巴基斯坦,強調烏爾都的伊斯蘭特色而減少與印地接近的俗語,是語言政策的指導思想之一。這些都顯示,當語言背負政治和宗教身份時,詞彙抗拒就超出了語言本身,而成為社會分裂的一面映照。
- 其他語言環境中的地域詞彙差異與接受度
除了上述較劇烈的例子,世界各大語言幾乎都有地域詞彙差異,有些場合也出現抗拒或摩擦,但程度相對溫和。這裡簡要觀察幾個情況:
**西班牙語:**作為多國使用的語言,西班牙的西班牙語與拉丁美洲各國用語存在許多差異(例如“汽車”在西班牙說coche,在墨西哥說carro或auto;“電腦”西班牙為ordenador,拉美普遍為computadora)。然而,整體而言西語圈對這些差異採取較寬容態度,各地媒體和文學中經常保留當地詞彙以展現風土。有時在泛西語世界的正式交流中,講者會適度調整用詞避免太過本土化,但並未出現大規模“抵制某國用語”的現象。這部分因為西語各國早在19世紀獨立後,就各自成立了語言學院,共同參與決定西班牙語的發展,逐漸形成一種多中心語言政策。皇家西班牙語言學院(RAE)如今在詞典收錄上尊重拉美常用語,避免以單一地區標準壟斷。因此西班牙人不會強求拉美人改說西班牙本土詞,反之亦然。當然,私下裡也有些許調侃,例如拉美人笑西班牙人說zumos(果汁)太彆扭,應該說jugos;西班牙人聽見拉美人把**“你們”(vosotros)說成“ustedes”**覺得有點怪。但這些更多是趣味交流,很少上升為認真抵制。
**阿拉伯語:**阿拉伯語情況較特殊,因為存在正式的現代標準語(MSA)與各國方言雙層並存的雙層語現象。不同阿拉伯國家的方言口語差異甚大(如埃及阿拉伯語、黎凡特阿拉伯語、海灣阿拉伯語等彼此部分可通話)。在跨國交流時,如果各自堅持說本地方言,往往難以理解;因此傳統上人們轉而使用MSA(在新聞、正式演講中)或採用一種夾雜策略。但有研究發現,母語者在非正式跨方言對話中仍傾向用自己的方言,很少完全切換到對方用語,只在必要時借用少量標準語詞彙。這顯示阿拉伯語圈存在一種對自身方言的堅持,有點像一種潛在的抗拒:大家寧可彼此多花點時間溝通、請對方解釋生詞,也不願意放棄自己熟悉的用語體系。這背後涉及方言和身份的緊密聯繫——在阿拉伯世界,用某地方言往往能立即表明你的國籍或族裔,彼此堅持方言對話其實也是互相確認身份的過程。如果一方刻意學對方方言,反而可能引來不自在或覺得被冒犯(覺得對方在模仿、取笑自己的口音)。因此,阿拉伯國家的跨地域交流中,更多是透過重複、換詞或英文來彌合溝通,而非誰完全迎合誰的用詞。方言詞彙的抗拒在此不是激烈的拒絕,而是一種以我為主的慣性使然。只有在正式場合,大夥兒才切換到大家都不太習慣但聽得懂的書面阿拉伯語,以避免任何一方的本地方言占優。
**其他語言:**在一些語言共同體中,地域詞彙抗拒的現象非常輕微或幾乎不存在,這通常發生在文化上高度一體或人口相對少的語言環境。例如日語有各地方言,但日本在明治維新以來成功推行共通語,國民對標準語接受度極高,方言主要在口語中使用,且日常社交裡大家若遇到方言詞一般會好奇詢問而非鄙視。在國家認同高度一致的前提下,地區詞彙差異反倒被視為文化財富而非威脅。再如德語在德國、奧地利、瑞士都有變體。奧地利德語和德國德語在食品、日常用詞上有一些不同(如奧地利用 Paradeiser 指番茄,德國稱 Tomate;奧地利說 Sackerl 指塑膠袋,德國用 Tüte)。奧地利人曾擔心其用法被德國主流忽視,因此在加入歐盟時特別要求其獨有詞彙受承認。如今奧地利出版物和學校課程堅持本國用語標準,兩地互相也能理解,偶爾將對方用詞註明備註。不過這類差異並未引發強烈的抵制情緒,雙方大體上尊重彼此的稱呼習慣,屬於理性對待的典範。
跨地域詞彙抗拒的影響與趨勢
地域性語彙抗拒現象帶來的直接影響是溝通上的摩擦和障礙。當人們刻意避免使用對方慣用詞彙,或排斥理解對方的詞彙時,可能造成資訊傳遞的不順暢,甚至演變為彼此刻板印象的加深。比如,臺灣網友嚴厲指責他人用了“大陸詞”,可能引起對方反感,覺得溝通受到干擾;英美之間若執著於某些用詞誰優誰劣的爭論,則容易演變成文化優越感的較量,產生芥蒂。然而,從長遠看,語言終究隨著交流會走向融合與妥協。許多當初飽受批評的外來詞,往往在下一代口中就成了習以為常的日常詞彙——正如19世紀英國人痛斥的 talented、reliable,不出幾十年便堂而皇之進入英語詞庫。
現代社會的高速資訊流動,也正改變著地域詞彙抗拒的態勢。一方面,透過網際網路、流媒體和社群媒體,不同地區的用語更頻繁地傳播滲透。年輕一代往往自然而然地吸收許多異域詞語:例如世界各地年輕人說起“Laptop”幾乎都指筆記本電腦,不論自己的語言原本是否有別的說法;又如中文網路用語“萌”“宅男”源自日語,現在兩岸三地通行,甚至逆向影響日本流行文化。這種融合趨勢下,地域詞彙的藩籬似在變得模糊。另一方面,也有反動的力量在抬頭:由於全球化引發對本土文化流失的焦慮,許多地方出現了語言保護運動,強調本地用語價值,不願被“大語言”或外來詞淹沒。法國有法律限制廣播中英語詞使用,魁北克有語言委員會規範法語用詞以防英語滲透,冰島則積極創造本土新詞以取代外來詞。雖然這些例子更多針對的是跨語種借詞,但其背後邏輯與地域詞彙抗拒一脈相承:都是希望透過篩選用語來維護語言傳統和身份認同。
我們也注意到,社交媒體讓語言使用變得前所未有地自覺和公開,人們會在網路上討論、嘲笑甚至譴責他人用詞。這種語言意識的提高,一方面有助於使用者反思自己的語言習慣,另一方面也可能加劇地域詞彙抗拒——因為每個人都變成了潛在的“語言糾察”。從臺灣的“支語警察”、微博上的地域黑,到英美Twitter上的語言meme,都說明今天的人們更敏感於詞彙與身份的連結,也更願意就此發聲表態。因此,我們可以說,在交流更密切的今日世界,語言差異既更易淡化,也更易激化:淡化是因為日常交融增加,激化則來自高度意識形態化的少數議題。
總的來說,跨地域語言交流中的詞彙抗拒現象提醒我們:語言不僅是溝通工具,還是文化和身份的載體。當一個詞彙從屬於“我們”還是“他者”,使用與否便有了超出語義的意義。理解這種心理,有助於我們在跨文化交際時更寬容體諒對方的用語偏好。同時,語言標準的制定者和教育者也應在規範與包容間取得平衡——既維持基本的溝通規則,又尊重各地合理的表達習慣。語言的生命力在於演變與多樣,適度的抗拒或許有助於保存本土特色,但過度封閉終將阻礙交流並讓語言失去活力。展望未來,在全球持續互聯的背景下,各地語言社群或許會逐漸找到一種動態平衡:既能接受外來語豐富自己,也保有對自家傳統語彙的自信與珍惜。正如臺灣文化部長所言:“文化是加法,不是減法”——不同地域的詞彙其實都是人類語言寶庫的一部分,唯有心態開放而不失自主,我們才能在交流中真正做到兼收並蓄。
參考來源
Coleridge批評“talented”與《泰晤士報》讀者批評“reliable”;Matthew Engel列舉英人難容的現代美式詞彙。
臺灣文化部長李永得談不用刻意排斥陸用語;臺灣社論討論抵制中國用語的緣由與分類。
克羅埃西亞語言純化運動調查(Langston & Peti-Stantić, 1998);印地語運動提倡剔除波斯、阿拉伯詞彙。
研究顯示阿拉伯各方言者跨方言對話時主要仍使用自身方言 。
其他資料:Hindi–Urdu語言之爭背景;臺灣網民討論排斥用語現象等。